唐太宗问长孙无忌:太子监国能否稳住朝堂?无忌叩首:臣只知一事
他的手指紧紧抠住御座的龙首,声音低沉如自胸腔发出:“辅机,你只管告诉朕,他……到底行不行?”
西域来的胡商牵着满载香料与宝石的骆驼,高大的驼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,与酒肆中传出的琵琶声遥相呼应。
他们的脸上,带着对这座黄金之城的惊叹与向往,他们的眼神里,是对天可汗治下繁华盛世的由衷敬畏。
大唐的子民,无论是身着绫罗的贵妇,还是手提菜篮的平民,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生于盛世的从容与自信。
它就像附着在雄狮掌心的一块牛皮癣,不致命,却日日夜夜带来隐秘的刺痛与无法言说的羞辱。
对于一个用胜利定义了自己一生的帝王来说,这种未竟的功业,这种无法抹去的瑕疵,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。
他要用自己手中的天子之剑,为这辉煌璀璨的贞观时代,刻下最后一个,也是最完美的一个句点。
这些慷慨激昂的话语,如同战鼓,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李世民的心坎上,让他那具日渐衰老的身躯里,沉寂多年的血液都仿佛重新沸腾了起来。
可是在大殿的另一侧,以中书令褚遂良为首的文臣集团,则是一片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。
“陛下龙体,已非复玄甲军冲锋陷阵之时,万里远征,鞍马劳顿,风餐露宿,实非社稷之福。”
“国库虽称丰盈,却也经不起连年大战,去岁征辽,耗费钱粮无数,至今尚未完全恢复,当以休养生息为国之根本。”
“再者,太子殿下虽仁孝聪慧,监国足以处理日常政务,可陛下御驾远在万里之外,京中若有变故,消息传递迟滞,万一……”
他们的话语,到这个最关键的“万一”之处,往往会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剪断,戛然而止。
那个“万一”后面所代表的无数种可怕可能,太过沉重,太过不祥,无人敢于真正说出口。
他穿着一身尺寸合体、却显得有些宽大的太子朝服,静静地站在属于他的那个位置上。
他的面容白皙,眉眼温润,气质谦和,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、毫无棱角的上好暖玉。
那目光里,有期望,有审度,有鼓励,更有一丝他怎么也读不懂的、深藏的忧虑与失望。
只有他那双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,偶尔会不自觉地收紧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,暴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。
而在百官序列的最前端,那个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的位置上,司徒长孙无忌,则更是沉默得可怕。
这位帝国的元老,皇帝的布衣之交,文德皇后的亲兄长,凌烟阁功臣榜上排名第一的擎天柱石。
无论是李绩的豪言壮语,还是褚遂良的泣血苦谏,似乎都无法让他那张沟壑纵横、如同老树皮般的脸,产生一丝一毫的波动。
他不像是在参与朝政,更像是一个来自天界的冷漠看客,在俯瞰着一场早已知晓结局的戏剧。
一场远比辽东战场更加凶险的风暴,正在这片锦绣繁华的表象之下,悄然汇聚成型。
巡夜禁军的脚步声,和他们身上甲叶碰撞的清脆声响,在悠长的宫墙间回荡,更添了几分寂寥与肃杀。
巨大的殿堂之内,只剩下两道身影,在跳动的烛火下,被拉得忽长忽短,如同鬼魅。
浓郁的龙涎香,混合着古老木材与冰冷石料的气息,在空气中弥漫,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。
他换下了一身繁复沉重的龙袍,只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明黄色常服,显得像个寻常的富家翁。
他走下御阶,步履有些沉重,亲自提起桌上的银质茶壶,为长孙无忌面前那只青瓷茶杯续上了水。
滚烫的沸水冲入杯中,上好的蒙顶甘露茶叶在水中翻滚、舒展,氤氲而上的白色热气,瞬间模糊了长孙无忌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。
长孙无忌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,对着皇帝的方向欠了欠身,却没有去碰那杯散发着清香的热茶。
他踱了几个来回,最终停在巨大的雕花窗棂前,透过窗格,望着外面墨汁一般浓稠的夜色。
“朕这一生,南征北战,扫平突厥,降服吐谷浑,四夷宾服,万国来朝。唯独这高句丽,如鲠在喉。”
“此战,不仅仅是为了雪安市城下之耻,它关乎朕一生的功业是否圆满,更关乎我大唐的国威,能否在未来百年,依旧震慑宵小。”
果然,李世民转过身来,他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鹰隼般的锐利。
“朕的忧虑,不在辽东的冰天雪地,不在平壤的坚固城防,不在渊盖苏文的狡诈凶悍。”
“朝堂之上,人心浮动,派系林立。军方的骄兵悍将,文官的门生故旧,关陇的世家大族,盘根错节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缓步走近长孙无忌,巨大的身影将长孙无忌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。
当这个充满父爱的乳名,从这位铁血帝王的口中吐出时,他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柔软与脆弱。
“稚奴的性情,你比谁都清楚。他仁厚,他孝顺,他甚至……有些过于善良了。”
“平日里,有朕在他的身后替他看着,有你们这些开国元老在旁边替他扶着,处理一些日常的奏报,批阅一些寻常的公文,自然是做得井井有条,滴水不漏。”
他打下了一片广阔的江山,却不确定自己的儿子,能否安稳地守住这份沉重得能压垮任何人的家业。
李世民也并未指望他立刻回答,他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,一个能真正听懂他所有恐惧的人。
他开始逐一剖析自己内心的忧虑,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,将帝国肌体上那些潜在的脓疮,一个一个地指出来。
“就说褚遂良,此人是当世的书法大家,学问品行,无可指摘。其性刚正不阿,视规矩法度如生命。朕用他,正是看中他这一点。”
“可他的耿直,也是一把最锋利的双刃剑。他不懂变通,不懂妥协,极易在无意中得罪一大批人。朕在,可以压住那些人,替他周旋。朕若不在,他这把最硬的骨头,很可能就会成为某些人手中,用来冲击太子权威的枪,或者成为第一个被野心家敲碎的祭品。”
“再说李绩,他是军方不可替代的柱石,用兵如神,老成持重。朕对他,有绝对的信任,相信他绝不会有不臣之心。”
“可信任归信任,事实归事实。他常年领兵在外,在军中威望太高,高到有时连朕都感到心惊。三军将士,只知有李绩,而不知有朝廷。朕在,他是大唐最稳固的北门屏障;朕若不在,他和他手中的几十万大军,就是悬在太子头顶的一柄最沉重的剑。他或许不想动,但会不会有人逼他动?会不会有形势逼他动?动与不动,全在他的一念之间。”
“你是国舅,是朕的肱股,是朕托付后事的不二人选。稚奴也视你如父,对你言听计从。”
“可正因如此,你的权势太重了。司徒之位,总领百官,你的一句话,比太子的手谕,在某些时候可能都更有分量。”
“你的一举一动,都会引来朝堂之上无数双眼睛的盯着。有人会依附你,有人会怕你,有人会恨你,更有人会想着……如何将你扳倒,然后取而代之。”
他的背影,在烛火的映照下,显得有些佝偻,不再是那个威震四海的天可汗,而只是一个为儿孙忧虑的普通老人。
“稚奴他宅心仁厚,凡事都喜欢讲规矩,讲律法,讲情面。可是,辅机啊,你我都知道,这世上最不讲规矩、最不讲情面的,就是权力之争!”
他用双手用力地撑着冰冷的龙椅扶手,身体微微前倾,像一头被无形牢笼困住的年迈猛兽。
“辅机,你跟了朕一辈子。从晋阳起兵,到玄武门喋血,再到这二十年的贞观盛世,你最懂朕的心,也最懂这朝堂之上的凶险。”
甘露殿内,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“噼啪”声,一下,又一下,像是在为这令人窒息的沉默,敲打着节拍。
让这位习惯了掌控一切、习惯了臣子们在第一时间给出答案的帝王,感到了一丝陌生的、难以忍受的烦躁和不安。
他需要的是一个答案,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,一个能让他彻底下定决心的策略,一把能够剖开眼前重重迷雾的快刀。
他只是极其缓慢地、极其郑重地,用双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代表着司徒身份的紫色朝服。
长孙无忌的声音,从紧贴着地面的嘴唇中发出,听起来沉闷而遥远,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。
“关于太子殿下监国,能否稳住朝堂。此事,干系国本,牵动社稷,非同小可。”
他今夜屏退左右,放下身段,几乎是剖开了自己的心肺,想要的不是一团用来敷衍和稀泥的棉花。
他的不悦已经完全浮现在了脸上,嘴唇微张,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呵斥,几乎就要脱口而出。
这一次,他的声音不再沉闷,却压得极低,是一种无比清晰、又无比沉重的耳语。
这简短的四个字,像一道黑色的闪电,瞬间划破了甘露殿内凝固得如同琥珀般的空气。
李世民所有即将爆发的怒火,所有准备好的斥责,都在这一刻,被硬生生地堵回了喉咙里。
皇帝的声音里,已经听不出任何情绪,只剩下这一个字,一个充满了绝对命令意味的字。
他终于抬起了那颗从进入大殿开始,就一直恭敬地低垂着的、代表着绝对服从与臣服的头颅。
他的目光,在离开地面之后,第一次,毫无避讳地、径直地、迎向了御座前皇帝的眼睛。
在那双因为年老而略显浑浊,却又因为洞悉一切而无比锐利的眸子里,往日那种深入骨髓的恭敬和畏惧,在这一刻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李世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,一种混杂着悲哀、冷酷、却又无比清醒的平静。
他的嘴唇微微翕动,每一个字,都说得极慢,极清晰,不带任何感情色彩,像是一柄冰冷的手术刀,一下,一下,精准地剖开李世民用二十年时间辛苦缝合起来的、内心最深处的伤疤......

